他花了一年多,跑了日本28家情人旅馆,拍了73个各具特色的房间

发布者: 一条
发布时间: 2018-09-30

都筑响一是日本第一位获得木村伊兵卫摄影奖的非专业摄影师,

是村上春树30多年的好朋友,

村上说,“每次翻开都筑先生的书,

都会有‘喔怎么会这样!’的惊奇,

他真是一个奇才。”

都筑响一拍摄的主题五花八门:

73间正在消逝中的情人旅馆,

100个年轻人的东京蜗居,

一千页日本乡下的珍奇景观……

“有些日常生活里的东西每个人都司空见惯,

有时候甚至故意避而不谈,

但我觉得这才是最真实的生活,

值得我们好好挖掘,

不应该就这样被无视掉。”

自述   都筑响一    编辑   石鸣


情人旅馆这种东西全世界都有,日本的应该说最为特别。

它是日本人生活中最亲民的存在。许多日本人几乎一次都没有住过十万日元一晚的温泉酒店,但是都至少住过一次情人旅馆。

以前,日本人都是一个大家庭住在一起的。有祖父、祖母、爸爸、妈妈,还有小孩。年轻男孩如果想和女朋友亲热,在家里肯定是不行的,只能出去,到别的地方。

为了应对这种情况,情人旅馆就发展起来了。一定要追溯的话,江户时代,日本京都就有类似情人旅馆的空间存在了。


1960年代,最早的现代情人旅馆在大阪诞生。为了保护个人隐私,入口都很隐蔽,入住和退房也都可以通过机器自助完成。

后来不仅仅是年轻人谈恋爱去,中年男女也会去,有的是偷情,有的是性爱交易。

最初觉得有个房间就很好了。但是情人旅馆的竞争变得越来越激烈。客人在里面住上好几个小时,就不止需要床,还想要更多的东西。


要有大电视、电冰箱、大浴缸。有的还可以玩游戏,唱卡拉OK,甚至有微波炉,客人可以自己带饭去吃。

日本人渐渐用娱乐享受的思维去定义情人旅馆。1970、1980年代,情人旅馆发展得尤其迅速。

在那个时候,情人旅馆有很多非常有趣的室内设计。比如房间被一张圆形大床占满,床可以旋转,四周贴满镜子。


比如一个透明的浴缸,这样可以一边躺着睡觉,一边欣赏伴侣沐浴。

秋千、震动床,这都是日本情人旅馆很早开始就有的配置


情人旅馆的门口,都有展示看板,上面有房间内部装潢的照片,可以通过照片来挑选房间。

在情色方面,日本人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有创造性的。我认为,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天赋。中国人很擅长做菜,意大利人贡献了世界上最好的汽车设计,对于日本人来说,最擅长的可能是色情。


日本的室内设计和建筑杂志是绝对不会做“情人旅馆的室内设计”的报道的。他们觉得这种话题很不入流。

可是我认识很多国外的知名设计师、建筑师。他们来日本,最想看的并不是安藤忠雄新作,而是情人旅馆。知名建筑师的作品在海外也能看到,但是这些情人旅馆只有日本有。


1990年代开始,因为日本政府的管制,蓬勃发展的情人旅馆开始走下坡路。

越来越多的酒店开始想办法避免被定义为“情人旅馆”,原先五花八门、充满幻想和创造力的设计,也都慢慢消失不见了。


没有专门介绍这种旅馆的旅游指南,也没有网站。为了给它们拍照,我都是一家家实地探访。跟旅馆的老板说,如此有趣的室内设计,就这样消失掉我觉得很可惜,请允许我拍照保存。

几乎所有人都很友好地同意我拍摄。情人旅馆基本上都无法预约,但是有些老板却特地帮我保留内部装潢很棒的房间。他们都对自己旅馆的室内设计很自豪。


2000年开始,我花了一年多,跑了关东、关西总共28家情人旅馆,拍了73个各具特色的房间,最终呈现了“昭和时代的日本情色传统”。

给这些情人旅馆拍照是非常困难的。墙上经常全贴了镜子。那个时候数码相机的清晰度还比不上底片,所以我还在用大型胶片相机拍照,要藏器材非常的辛苦。


十几年过去了,这些旅馆许多都已经关门停业了。2016年我回访的时候,大概只有三、四家还在营业 

但是,情人旅馆开创的一些装修方式,使用的一些装修质材,都变成了一种设计遗产,在后来其他类型的酒店里延续了下去。


《日常东京》是我的个人处女作,拍的是100个住在东京的年轻人的私人公寓。

这些公寓都非常小,只有三张榻榻米那么大,没有好看的家具,也没有时髦的装潢,但是主人却在其中快乐的生活。

从某种程度上说,拍《日常东京》和拍《情人旅馆》的初衷是一样的:明明是大部分人最真实的生活状态,为什么没有人去关注?


最开始,“日常东京”这个项目,是受外国记者之邀,帮他们寻找最能够体现日本风格的日本人住宅。

在外国人的想象中,“日本风格”(Japanese Style)应该是简洁、自然、充满禅意和东方情趣,干净的榻榻米上布置一个极简风格的设计师茶几,看着窗台的日式庭院喝茶。

结果在寻找采访对象的时候,辛苦得不得了。光是“豪宅”是不行的,还需要有“style”。我开始思考原因:会不会是家里布置得这么帅气的人,比我们想象的要少上许多?数量少,找起来才那么辛苦。

我发现,住在东京的年轻人,其实有九成都住在狭窄的“兔子小屋”里。但是却过得很开心。


家里没有书房也没有餐厅,但是附近就有图书馆或者是喜欢的书店,朋友开的咖啡厅、酒吧,把街上当做房间的延伸就行了。

很多人每周打工两天,剩下的五天追求自己的梦想,比如画画,或者去当模特儿。

他们不会为了要住进大房子,逼自己非要去做不喜欢的工作,而是本能地选择了自己的爱好。收入不高,就在衣食住行等其他方面节省开支。


当时是1991年,日本的经济泡沫刚刚破灭。那个时候,租金要100万日元一个月的超级豪宅一下子价格腰斩,变成60万日元一个月。但是,那些在泡沫顶峰租金3万日元一个月的普通公寓,泡沫破灭之后,租金还是要3万日元一个月。

书是1993年出版的。到现在,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,书里那些公寓的月租金,也还是3万日元。

我觉得,我拍的这些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其实很“健康”。他们有自主的选择和思考,不会有盲目的占有欲,也不被消费主义的潮流裹挟。


在我之前,也有很多人拍这种“兔子小屋”。不过他们大多用35mm底片机斜角拍摄,照片颗粒比较粗,摄影师的心情都在照片里反映出来了:这里真悲惨啊。

我用的是4x5的大型相机,用三脚架妥善固定,像建筑摄影师给知名建筑拍照片那样拍。这也是我对主人的致敬方式,我拍照的心情是“狭窄的公寓也很棒啊!”


出版的时候,我故意把书做成和那些时髦豪宅摄影集类似的装帧和开本,硬壳精装,封面的字体也一本正经。

书店误以为是和那种高大上的室内设计一类的书,于是放在同一区,似乎真有不少外国游客买错,整个傻眼!

现在,书店里《日常东京》最常和《优秀太太的收纳术》放在一起


《日常东京》出版之后,我收到日本各地很多读者来信。他们之前了解到的东京,都是电视上《东京爱情故事》里的那种东京。

生在外地,常常有一种自卑感,觉得自己这里比不上大都市,看了书之后,才发觉,“原来东京是这样的啊,我安心了。”

也有人发现东京的生活门槛并没有那么高,“我决定立刻去东京!”


《日常东京》成了我后来三十年职业方向的原点,那就是始终关注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。

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,在普通的地方过着普通的生活,但是也可以过得非常快乐。我想追寻的,就是这种平凡生活中的亮点。


我20岁开始当编辑,今年62岁,已经做了42年了。

最早我只是写稿子。从《日常东京》开始,我自学摄影。1997年,我拍的《珍日本纪行》(Roadside Japan)获得日本最重要的摄影奖“木村伊兵卫奖”,是他们第一次把奖项颁给一个非专业的摄影师。

但是直到今天,我也不认为我是一个专业摄影师。我拍的照片与其说是“作品”,不如说是“报道”。我希望大家了解的不是我的拍摄手法,而是拍摄内容。


比如《珍日本纪行》里,我拍了伊豆蜡像馆。杉本博司也在同一个地点拍过照片。

不同的是,他是用8x10的大型相机,花很长时间,拍摄黑白照片,我是用手持小型相机,很快地拍下彩色照片。

杉本博司的这幅照片叫《最后的晚餐》,在美术馆展出的时候,被优美画面感动的人很多,但是应该没有什么人想问:这是什么地方?


杉本博司《最后的晚餐》

我的《最后的晚餐》也在美术馆展览过,很多人问:这是什么地方?这就是“作品”和“报道”的差别。

20多年前,启动《珍日本纪行》这个项目时,我就决定,书名要用“roadside”这个词。

它的意思是“道路旁边”。我用它来指自己周边平凡的事物,因为数量繁多,司空见惯,大家不屑一顾,但如果仔细研究,就会觉得有趣。


我非常喜欢“roadside”这个概念。2012年,我发行了自己的电子杂志,名字叫做“Roadsiders’ Weekly”(路人周刊)。2014年,我把自己过去几年的书评结集出版,书名也是《Roadside Books》(路边书评)。

直到今天,比起上网搜寻信息,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在路边瞎逛。我自己认为,如果你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,上网一搜,就能搜到相关信息,那就说明你“输了”!

网上都搜不到的,才是你自己完全的原创。


早期在杂志社工作了十年,我一直在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的感官,总能在实地发现被大家忽视、其实却非常有趣的东西。

和村上春树成为朋友,也是因为大家一起去旅行的机缘。村上说,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地方,都筑这小子却总能发现有趣的点,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!

2002到2004年的时候,我、村上春树先生,还有吉本由美女士一起进行了一个杂志连载项目,三个人组团,去一些我们感兴趣的地方,然后写成游记发表。这些游记后来结集出了一本书,叫做《在地球上走失的方法》


我们去的地方,都是一些看起来没什么吸引力、也不时尚的地方。比如热海的温泉。但是去过之后就会觉得有趣。

因为是三个人组团行动,我们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“东京鱿鱼干俱乐部”。这是村上先生想出来的名字。意思是一开始并不美味,但是嚼一嚼,就会觉得很美味。

在不怎么出名、看起来不怎么好玩的地方,努力找出有意思的事情、尽可能享受那里的生活。在不怎么样的平凡人生中,努力找出快乐而活下去。我相信,这两者的态度之间,几乎没有区别。


我当了一辈子的自由职业者,没有领过一次工资。收入完全靠稿费,做了多少稿子,就能获得多少报酬。

最初在《POPEYE》、《BRUTUS》杂志工作的时候,也曾经有机会转成正式员工,但是一旦入社,就要接受岗位调配,会被分配做自己不感兴趣的事。所以当年想都没想,就拒绝了转正的机会。

所以我一路走来,都是靠自己一个人。做作品的花销,也都是自己负担。作品销售赚不了太多钱,所幸我也花不了太多钱。


住的房子是租的。我对买房没有太大兴趣。因为我比较喜欢到处旅行,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旅馆里歇脚。

我做这些报道,基本都是两大动机——焦躁和危机意识。焦躁在于:大家明明应该很喜欢这个,为什么都没人报道?危机意识在于:有些东西现在不记录下来,之后就会消失了。

很多时候,我的报道角度都是反主流媒体而行之。我常常纳闷一件事,为什么占人群最大多数的现象和事件,主流媒体却不关心?普通人的生活,却完全被无视掉,这是很奇怪的。


一辈子自由职业者做到现在,年纪大了,也会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。联系采访,还是动不动就被拒绝。采访比自己年纪小的人,说话还得用敬语。工作的辛苦程度和年轻的时候一样,但是自己的体力在下降,收入也下降了。

但不要紧。比起每月的薪水入账,每天的内心悸动才是更重要的。

之前做《日常东京》和《珍日本纪行》的时候,我才三十出头,做完《情人旅馆》,我已经四十多岁。

我开始明白一件事:情人酒店老板也好,按摩棒设计师也好,暴走族老兄也好,大家都是无视世人的冰冷视线,熬过困境活在自己的世界。


图片来源:都築響一著《ラブホテル・消えゆく愛の空間学》《TOKYO STYLE》《ROADSIDE JAPAN - 珍日本紀行》《東京するめクラブ地球のはぐれ方》

参考书目:都築響一著《圈外编辑》